《談月亮》

　　“你騙人哪!”我作勢要揪老頭兒的小辮子。

　　“嗯嗯，那是——你爬高了不中用的。年紀(jì)大一歲，月亮也大一些，你活到我的年紀(jì)，包你看去有洗臉盆那樣大。”老頭子還是笑嘻嘻。

　　于是我相信我自己是完全失敗了。在許多事情上都被家里人用一句“你還小哩!”來剝奪了權(quán)利的我，于是就感到月亮也那么“欺小”，真正豈有此理。月亮在那時就跟我有了仇。

　　曾經(jīng)看見過這么一件事，那時也正是中秋快近，忽然有從“狹的籠”里逃出來的一對兒，到了我的寓處。大家都是卯角之交，我得盡東道之誼。而且我還得居間辦理“善后”。我依著他們倆鐵硬的口氣，用我自己出名，寫了信給雙方的父母——我的世交前輩，表示了這件事恐怕已經(jīng)不能夠照“老輩”的意思挽回。信發(fā)出的下一天就是所謂“中秋”，早起還落雨，偏偏晚上是好月亮，一片云也沒有。

　　“我想——昨天那封信太激烈了一點。”女的開口了，依舊望著那冷清清的月亮，眼角還噙著淚珠。“還是，我想，還是我回家去當(dāng)面跟爸爸媽媽辦交涉，——慢慢兒解決，將來他跟我爸爸媽媽也有見面之余地。”

　　我耳朵里轟的響了一聲。我不知道什么東西使得這個昨天還是嘴巴鐵硬的女人現(xiàn)在忽又變計。

　　月亮光照在她臉上，忽然她低了頭，手捂住了臉，就像悶在甕里似的聲音說：“我撇不下媽媽。今天是中秋，往常在家里媽給我……”

　　我不愿意再聽下去。我全都明白了，是這月亮，水樣的貓一樣的月光勾起了這位女人的想家的心，把她變得脆弱些。

　　從那一次以后，我仿佛懂得一點關(guān)于月亮的“哲理”。我覺得我們向來有的一些關(guān)于月亮的文學(xué)好像幾乎全是幽怨的，恬退隱逸的，或者縹緲游仙的。跟月亮特別有感情的，好像就是高山里的隱士，深閨里的怨婦，求仙的道士。他們借月亮發(fā)了牢騷，又從月亮得到了自欺的安慰，又從月亮想象出“廣寒宮”的縹緲神秘。讀幾句書的人，平時不知不覺間熏染了這種月亮的“教育”，臨到緊要關(guān)頭，就會發(fā)生影響。

　　把月亮的“哲理”發(fā)揮得淋漓盡致的，也許只有我們中國吧?不但騷人雅士美女見了月亮，便會感發(fā)出許多的幽思離愁，扭捏纏綿到不成話;便是喑嗚叱咤的馬上英雄也被寫成了在月亮的魔光下只有悲涼，只有感傷。這一種“完備”的月亮“教育”會使“狹的籠”里逃出來的人也觸景生情地想到再回去，并且我很懷疑那個鄰舍老頭子所謂“年紀(jì)大一歲，月亮也大一些”的說頭未必竟是他的信口開河，而也許有什么深厚的月亮的“哲理”根據(jù)吧!

　　從那一次以后，我漸漸覺得月亮可怕。

　　星夜使你恐怖，但也激發(fā)了你的勇氣。只有月夜，說是沒有光明嗎?明明有的。然而這冷凄凄的光既不能使五谷生長，甚至不能曬干衣裳;然而這光夠使你看見五個指頭卻不夠辨別稍遠(yuǎn)一點的地面的坎坷。你變作“短視”了。你的心上會遮起了一層神秘的迷迷糊糊的茍安的霧。

　　人在暴風(fēng)雨中也許要戰(zhàn)栗，但人的精神，不會松懈;人撐著破傘，或者破傘也沒有，那就挺起胸膛，大踏步，咬緊了牙關(guān)，沖那風(fēng)雨的陣，人在這里，磨煉他的奮斗力量。然而清淡的月光像一杯安神的藥，你在她的魔術(shù)下，腳步會自然而然放松了，你說不定會向青草地下一躺，瞇著眼睛望天空，亂麻麻地不知想到哪里去了。

　　自然界現(xiàn)象對于人的情緒有種種不同的感應(yīng)，我以為月亮引起的感應(yīng)多半是消極。而把這一點畸形發(fā)揮得“透徹”的，恐怕就是我們中國的月亮文學(xué)。當(dāng)然也有并不借月亮發(fā)牢騷，并不從月亮得了自欺的安慰，并不從月亮想象出神秘縹緲的仙境，但這只限于未嘗受過我們的月亮文學(xué)影響的“粗人”罷!

　　我們需要“粗人”眼中的月亮;我又每每這么想。

　　1934年中秋后

　　《談月亮》習(xí)題

　　12. 文章開頭寫“與老頭子爭辯月亮大小”一事有什么作用?請簡要分析。(6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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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13. 聯(lián)系文中畫線句子的語境，簡要概括“月亮”有哪些“可怕之處”。(4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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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14. 文章結(jié)尾說：“我們需要‘粗人’眼中的月亮”，何謂“粗人”?這句話有什么意蘊(yùn)?(4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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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15. 有人認(rèn)為本文“談月亮”從藝術(shù)構(gòu)思的角度，是“獨(dú)辟蹊徑”，也有人認(rèn)為是“故作驚人之語”，對此，你是怎么看的?(6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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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《談月亮》參考答案：

　　12. 以自己“爭辯”的失敗，表達(dá)對“大人”以年齡、資歷來壓制“小人”權(quán)利的不滿;交代出月亮與“我”結(jié)仇由來已久，引出下文對月亮更大的不滿;由感性故事切入，富于趣味，為下文理性議論做了鋪墊。(每點2分)

　　13. ① 使人茍安于現(xiàn)狀。(答“人們借月亮發(fā)牢騷，得安慰，變得短視”亦可)② 使人喪失斗爭的勇氣。(答作“臨到緊要關(guān)頭，不能堅持到底”亦可)(每點2分)

　　14. “粗人”指不受舊有文化束縛，積極、果敢、勇于斗爭的人。結(jié)尾表達(dá)了作者對舊有“月亮文學(xué)”的批判，指明了改造舊文化的方向，呼喚積極的時代文學(xué)、時代精神，孕育時代新人。(每點2分)

　　15. 本文一反詠月、賞月的舊有文藝腔調(diào)，反思傳統(tǒng)文化的消極因素，不落俗套;由“月亮”聯(lián)系到“月亮文化”，從自然現(xiàn)象延伸到社會文化的批判，由小觀大，確是“獨(dú)辟蹊徑”;本文不為文藝而文藝，著眼現(xiàn)實，“言之有物”，并非“故作驚人之語”。(每點2分，其他答案言之成理亦可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