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告別語》鐵凝 原文閱讀

　　一日，喧鬧的聲音從窗外的院子傳來，異常清晰。二樓的這間客房，似乎格外便于收集聲音。從前她怎么沒有發(fā)現(xiàn)?

　　像是主人出來送客，一些男人、女人的寒暄，還有主人對孩子的提醒：“小寶，和叔叔、阿姨說再見!”之后是短促的安靜，大人們都在等候這位“小寶”的“再見”，可是，遲遲沒有聽見孩子發(fā)出的告別之聲。

　　一連許多天，鄰居的院子總是很熱鬧。那句她已經(jīng)熟悉了的提醒句源源不斷飄進窗口：“小寶，和叔叔、阿姨說再見!”或者“小寶，和爺爺、奶奶說再見!”然后照例是短暫的安靜。她看見的小寶，要么聽而不聞地擺弄一輛遙控越野吉普車，要么跑向草坪，爬上那只搖椅搖著自己……

　　朱麗一邊覺得這小寶不懂禮貌，一邊感嘆做個孩子也挺不容易，非得隨著父母對那些他根本不認(rèn)識的大人說“再見”。她由小寶想到自己，和自己那場沒結(jié)成的婚。在婚禮上，朱麗突然看見特地打扮一新的母親下眼眶似有淤血。她緊盯住母親，在心里說服自己那不過是歲月累積起來的錯覺，父親和母親早已離婚，怎會再毆打母親呢?可她還是不顧一切地跑了，就像逃離一場她以為會到來的如母親般的命運，連個“再見”也沒對大家說，連個招呼也沒跟與自己相戀多年、對自己關(guān)懷備至的新郎打。

　　每次想到這里，朱麗就趕緊打斷思路,好像若不打斷，她已知的各種譴責(zé)便立刻潮水般向她涌來。她對付不了這些，如同她不能擔(dān)當(dāng)一場婚禮。

　　初夏過去，暑天襲來。

　　一個下午，朱麗迷迷糊糊之中，窗外的聲音再一次飄進房間。她又聽見早已熟悉的提示：“小寶，和叔叔、阿姨說再見!小寶，和露露說再見!”

　　朱麗繼續(xù)迷糊，兼聽那必然到來的短促的安靜。她果然“聽”見了那短促的安靜，之后是主人、客人寒暄著告別，雜以孩子們稚嫩的嘁嘁喳喳。接著她耳邊突然響起一聲清脆的童音：“再見!”那童音分明是小寶的。

　　這是個寶貴的時刻，猶如盲人睜眼，啞人發(fā)聲。

　　“再見!”小寶說。

　　“再見!”另一個童音呼應(yīng)著。

　　朱麗迅速從床上爬起來趕往窗口，像是怕錯過什么，又以為是聽錯了什么。她看見門廊下站著小寶和家中大人，另外一對男女，正領(lǐng)著一個身穿印花連衣裙的小女孩往院子門口走。

　　這前所未有的“再見”之聲原來是兩個孩子之間的道別，與他人的引導(dǎo)無關(guān)。

　　“再見!”小寶放大了聲音，有點扯著嗓子。

　　“再見!”露露站住不走了，也有點扯著嗓子。

　　“再——見!”小寶拖著長聲跺起腳來,仿佛對“再見”這個詞不依不饒。

　　“再——見!”露露也拖起長聲，像是要邁步跑向小寶。兩人無休無止地“再見”起來，好似耍貧嘴，逗樂子,“人來瘋”。

　　小寶更激烈地踩著腳，彎下腰，拼盡全力高喊著“再見，再見，……”他頑強地、勢不可當(dāng)?shù)叵蚵堵侗磉_著再見的意愿。到后來，憋紅了小臉，捯著氣，以至于那“再見”聲變得哆哆嗦嗦，聽上去就像是“再哎哎哎哎見!再哎哎哎哎見!”

　　這實在不像耍貧嘴，逗樂子,“人來瘋”。

　　那像是歡欣和絕望情緒的一種混合，激烈而壯觀。像冰河在春日太陽的照耀下突然融化，“嘎啦啦”地迸裂著自己，撕開著自己。叫人覺著，生活其實是從“再見”開始的，當(dāng)小寶和露露那么急赤白臉地用“再見”告別時，生活才真正走進他們的生命。朱麗退后一步，讓窗簾擋住自己，猶如擋住了某種沖動。

　　她站在房間的穿衣鏡前看自己，臉色蒼白，缺少血色的嘴唇含混地嚅動了幾下，仿佛在練習(xí)一個忘卻已久的老詞。她發(fā)現(xiàn)，自己對“再見”這個詞從來都是漠然的，不管對一座房子，還是對一個親人。一種對自己的陌生的疑懼陡然從心中升騰起來，她環(huán)顧這房間，伴著窗外那聲聲不斷的“再哎哎哎哎見”，琢磨著，現(xiàn)在最該做的，是不是應(yīng)該把關(guān)掉了那么多天的手機打開呢? (有刪改)

　　《告別語》閱讀習(xí)題

　　(l)下列對小說有關(guān)內(nèi)容的分析和概括,最恰當(dāng)?shù)膬身検?5分)

　　A.朱麗覺得舅舅趣味狹窄，所以，她對舅舅和他家的客房沒有太深印象，也不曾發(fā)現(xiàn)二樓的“客房”格外便于收集聲音。

　　B.小寶告別露露時的熱情與告別大人時的漠然構(gòu)成對比，那此起彼伏的“再見”聲，是他們對不能相見的絕望的激烈表達。

　　C.“猶如盲人睜眼，啞人發(fā)聲”一句生動地寫出了小寶那一聲“再見”的難得和寶貴，也表現(xiàn)出朱麗聽到這聲音時的意外。

　　D.大人要小寶與他不認(rèn)識的人說“再見”，小寶不愿合作，這說明世故的“大人”和率性的“孩子”之間有很深矛盾。

　　E.小說中的“客房”，是故事發(fā)生的環(huán)境，對“客房”的描寫不僅為下文情節(jié)的展開作了鋪墊，也使小說結(jié)構(gòu)更加緊湊。

　　(2)朱麗這一形象有哪些特點?請簡要分析。(6分)

　　(3)小說以“是不是應(yīng)該把關(guān)掉了那么多天的手機打開呢?”結(jié)尾，請簡要分析這樣寫的作用。(6分)

　　(4)你是否贊同“生活其實是從‘再見’開始”的這種說法?請結(jié)合文本，談?wù)勀愕睦碛伞?8分)

　　《告別語》閱讀答案

　　(1)【命題立意】本題主要考查學(xué)生篩選有關(guān)信息和分析綜合的能力。

　　【答案解析】A項因果關(guān)系不當(dāng)，對舅舅“沒有太深印象”缺乏依據(jù);B項“不能相見的絕望”理解不準(zhǔn)確，文中的“絕望”應(yīng)主要指小寶因露露要走，挽留不住而感到絕望;D項“暴露了世故的‘大人’和率性的‘孩子’之間不可調(diào)和的矛盾”理解錯誤。

　　【參考答案】(5分)E項3分，C項2分，

　　(2)【命題立意】本題考查的是對人物形象的概括能力。

　　【答案解析】解答本題需要對文本進行分層次閱讀，并篩選信息。

　　【參考答案】(6分)

　?、?以自我為中心(不懂事)。對房子、親人都很少說“再見”，凡事只顧及自身感受，不考慮他人;離開舅舅家時還將一些裝衣服的紙袋子遺棄在壁櫥里;愛亂花錢，每次到舅舅家后，都大量購物。

　?、?消極逃避，不負(fù)責(zé)任。走不出父母失敗的婚姻給自己帶來的陰影，害怕遭逢母親般的命運，拒婚逃婚，關(guān)閉手機，對母親、新郎、親朋都是極不負(fù)責(zé)任的。

　　③ 能自我反省。為逃婚行為而心懷愧疚;能從“小寶”不愿與客人告別到主動與客人告別的偶然變化中自我反省，琢磨著要打開手機。

　?、軔勖孀?。逃婚來到舅舅家后，感到難為情，哪兒也不去。

　?、萑菀讻_動，不冷靜?；槎Y上，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，就不顧一切地逃跑了。

　　(3)【命題立意】本題考查的是對小說敘事寫法的分析能力。

　　【答案解析】解答本題需要從人物形象、結(jié)構(gòu)、主題三方面思考，對文本相關(guān)信息進行分析。

　　【參考答案】(6分)

　?、?含蓄地寫出朱麗的醒悟，完成人物形象的轉(zhuǎn)變，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。②與上文“關(guān)了手機”遙相呼應(yīng)，并照應(yīng)“朱麗退后一步，讓窗簾擋住自己，猶如擋住了某種沖動”，使情節(jié)完整、合理。③結(jié)尾表明，朱麗在兩個孩子的啟發(fā)下，對于怎樣對待他人、怎樣與人交流有了新的認(rèn)識，暗示了小說主題。④小說戛然而止，把朱麗將要做什么事，留給讀者去想象和思考，言有盡而意無窮。

　　(4)【命題立意】本題主要考查學(xué)生對文章綜合閱讀與探究的能力。

　　【答案解析】解答此題，要緊緊圍繞小說全文內(nèi)容、人物形象及主題思想作答。

　　【參考答案】(8分)

　　觀點一：同意。理由：①文中的“小寶”用“再見”告別時，生活才真正走進他的生命。“小寶”從對客人毫不在意、一心沉浸于自己的世界，到向客人打招呼、說“再見”，意味著一個孩子邁出了走向外部世界的步伐，真誠地向外部世界打開一扇心靈之窗。

　　②朱麗通過對一個孩子成長變化的偶然發(fā)現(xiàn)，反省自己對“再見”一詞的漠然，醒悟后有了打開手機的想法，要與外界聯(lián)系，回到她真正的“生活”。一個從婚禮上逃出來的、不顧及親人朋友的感受、只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女孩，看到了自己以外的世界，并決定積極面對。

　?、勰馨l(fā)自肺腑地對親人、朋友，甚至房子說“再見”，其實是一個人在生活中對自身被忽略的情感世界的發(fā)現(xiàn)，也是尊重他人、關(guān)注外部世界的一種表現(xiàn)。

　　觀點二：不同意。理由：①生活是從真誠的交流開始的。“小寶”的“再見”建立在與露露有共同語言、彼此間交流玩耍的基礎(chǔ)上，所以露露離開時，小寶才會依依不舍，想要與對方再次相見，他們的生活開始于兩人的真誠交流。

　?、谏钍菑挠赂颐鎸﹂_始的。朱麗逃婚是懼怕自己的婚姻生活像母親那樣不幸，對婚姻的逃避其實是對未來生活的逃避，后來，小寶對待客人態(tài)度的轉(zhuǎn)變影響了她，使她想要面對生活。

　　③生活是從自我反省、自我覺醒開始的。朱麗的轉(zhuǎn)變雖然受到了小寶行為的啟發(fā)，但更重要的是她藏身客房時對自我行為的反省，對自己與他人關(guān)系的思考。